2024年压轴的爆款美剧,非Netflix出品的《百年孤独》莫属。该剧改编自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同名代表作,以忠实还原原著、视觉效果出色而广受赞誉,引发热烈讨论。

  《百年孤独》通过讲述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故事,展现了拉丁美洲近代的历史变迁。在独具魔幻色彩的文字和影像背后,是拉丁美洲错综复杂的现实:殖民历史与独立后的困境,政治动荡与军事独裁,经济剥削与社会不公,个人的孤独与家族的命运,文化冲突与身份认同,历史记忆与反思……

  为何百年孤独?如何书写拉美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2月出版的《什么是拉美史》一书为读者提供了深入了解拉丁美洲历史的路径。该书考察了拉美史这一既充满生机活力又面临重重危机的研究领域在北美、拉美和欧洲的发展。作者马歇尔·C. 艾金在简要讨论了“拉丁美洲”概念的内涵和历史后,勾勒了20世纪60年代前拉美史的发展历程,然后重点介绍了半个世纪以来发生的社会史转向和文化转向,概述了有关奴隶制、原住民、种族、环境、科学、医学和性别等主题的创新研究,以及塑造拉丁美洲与拉美研究的关键社会、文化和政治力量,最后讨论了边疆、大西洋世界和跨国史等新概念的出现对拉美史领域的影响。

  无论作为一个区域还是作为一个名称,拉丁美洲一词都令人困惑。这一区域的范围不清晰,这一名称用词不当,对一些人而言,这个地方甚至不存在。几大洲有数千名学者研究拉丁美洲。在美国,几十年来,更广泛的拉美研究领域充满活力、不断成长。每隔四年,美国教育部向大约15家拉美研究的“国家资源中心”(national resource centers)给予几百万美元的资助。然而,看来没人喜欢世界上该地区的这一名称,越来越多的学者甚至宣称,拉丁美洲作为一个观念本身就是欧洲和美国精英的虚构之物。如果他们是对的,那么拉美史领域就是一个错觉。即使是那些为这个术语的有用性(尽管也承认存在缺陷)辩护的人,也恰恰无法就它所包含的范围达成一致意见。而且,在21世纪,随着该地区的很多国家继续发展,越来越难以辨识出它们之间显著的共同特征,以将其归拢为一个具有凝聚力的、有意义的区域单位。可以谈论拉丁美洲的历史,但它可能没有什么未来。

  拉丁美洲(Latin America)这一名称,或者更确切而言,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中的América Latina,甚至直到19世纪中叶才在印刷品中出现。此前350年,当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在他称为“加勒比海”的地方登岛上岸时,他坚信自己到达了印度的东海岸(日本和中国)。1507年,德国地图学家马丁·瓦尔德泽米勒(Martin Waldseemüller)绘制了该地区最早的地图之一。他阅读过佛罗伦萨航海家亚美利哥·韦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跨大西洋航行的记述,相信后者已经发现了这一新世界,并进而将这一“新的”大陆命名为美洲(America),作为对他的纪念。这位伟大的地图学家后来对自己的错误感到后悔,并从他的地图中删掉了这一命名,但是现在这个名称已经伴随我们五个多世纪了。

  美洲的土地和人民向欧洲人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智识挑战。它们未曾出现在西方文明的两类最重要的权威著作中,即《圣经》与古希腊和罗马的经典著作。在“哥伦布时刻”之后几十年,欧洲人依然困惑于如何解释美洲土地和人民在欧洲文明的根本原典之中缺席,以及如何将美洲的土地和人民纳入自己的世界观。这些“印第安人”是以色列失落部落的后裔么?他们是人么?他们拥有灵魂么?欧洲人通常将美洲称为“新世界”,以区别于他们早已知悉的欧洲、非洲和亚洲大陆构成的“旧世界”。随着西班牙的新殖民地逐步成形,王室逐渐创立了庞大的官僚机构对它们进行管理,并追随哥伦布将该地区称为“印度各地”(las Indias)。

  1492年,由北美、中美以及南美和加勒比构成的这一庞大地理区域,是大约7500万甚至更多的土著居民的家园,他们被哥伦布(错误地)称为印第安人(indios),这是又一个强加的名称。16世纪,土著美洲人口急剧下降了可能75%到90%之多,主要由来自欧洲和非洲的疾病(天花、麻疹、流感、瘟疫、疟疾、黄热病)导致。17世纪,土著人口开始从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人口灾难中缓慢回升。在征服和殖民统治的四个世纪中,欧洲人还将至少1200万非洲人戴上锁链,运往大西洋彼岸,为种植园和矿山提供奴隶劳工,并在殖民地生活的几乎各个领域劳作。奴隶贩子将这些非洲人的大多数(大约80%—85%)运往加勒比盆地和巴西东部。16世纪以及殖民地时期,每年来到该地区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大概不到1500人。因此,19世纪初独立战争爆发时,估计该地区的2500万居民中,包括大约1500万土著人、300万欧洲裔、200万非洲裔的奴隶以及500万混血种人。即使经历了三个世纪的殖民主义和剥削,我们现在所谓拉丁美洲的一半以上的居民仍然是土著美洲人,欧洲人(或拉丁人)血统的人数只占10%多一点。西班牙和葡萄牙获取的广袤土地自今天美国的南部地带(从加利福尼亚到佛罗里达)延伸至火地岛。1600年后,随着法国、英国和荷兰帝国的崛起,这些欧洲列强取得了对很多加勒比岛屿(如牙买加、巴巴多斯、圣多明各和库拉索),以及在美洲大陆的飞地(如圭亚那、伯利兹甚至路易斯安那)的控制权。

  到18世纪,出生在美洲的西班牙人后裔日益自称为克里奥尔人(criollos),以区别于出生于西班牙但居住在美洲的西班牙人(半岛人)。虽然巴西的葡萄牙人后裔也认识到自身与出生在葡萄牙的葡萄牙人之间的区别,但这种社会差异不如克里奥尔人和半岛人之间的区分那样明显。欧洲人和欧洲裔美洲人有时称他们所在的地区为西班牙美洲(América española)或葡萄牙美洲(América portuguesa)。19世纪初,当欧洲裔美洲人为摆脱他们的殖民主人而奋起斗争时,他们将自己区别于欧洲人,并开始自称为美洲人(Americanos),或者,在西班牙殖民地,自称为西班牙美洲人(hispano-americanos)。

  以武力与西班牙和葡萄牙断绝关系,以及到19世纪40年代大约15个新国家相继产生,使独立战争的领导人面临为他们在瓦解的殖民帝国废墟上试图建立的国家和民族构建名称、象征和仪式的需求。西蒙·玻利瓦尔(Simón Bolivar),这位南美北部伟大的解放者,梦想将各个前殖民地组建为一个联邦,一个伟大的美洲国家。1830年年底,大失所望、垂死挣扎、被迫流亡的玻利瓦尔看到自己的梦想破灭,得出结论,“美洲是难以统治的”,“革命者是在大海上耕耘”。当他提到美洲时,显然指的是作为整体的前西班牙殖民地(而非美国或巴西)。当绝大多数新的领导人投身于构建自己的民族国家时,一些知识分子接受玻利瓦尔的宏大视野,在构想一个具有共同文化——如果不是政治——身份的地区。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拉丁美洲这一术语(在西班牙语和法语中)最初见诸文献的运用是在19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的法国,它出自法国、哥伦比亚和智利的知识分子的一系列文章之中。这一术语部分地服务于将西班牙(有时是法国和葡萄牙)美洲与美国日益增长的力量区别开来,这些知识分子将后者称为盎格鲁-撒克逊美洲。该地区的知识分子和外交官构想了一个由其语言(起源于拉丁语)和宗教(天主教)的文化传统界定的拉丁种族,与之对立的是美国侵略性的、日益走向帝国主义的、新教的盎格鲁-撒克逊种族。从法国的角度而言,努力强调西班牙、法国和葡萄牙的前殖民地(“拉丁”人民)之间共同的文化纽带还有助于为拿破仑三世在美洲的帝国主义野心——特别是19世纪60年代他对墨西哥的入侵——带来合法性。到19世纪中期,法国还成为在该地区新兴的占支配地位的民族精英中文化影响力最强的国家,而这种文化吸引力也是知识分子接受拉丁美洲这一名称的重要原因。

  拉丁美洲这一名称的产生和逐步被采纳包含了很多反讽意味。首先,也是最为明显的,19世纪中期,生活在该地区的绝大多数人口是土著美洲人(特别是在墨西哥、中美洲和安第斯地区)、非洲人后裔(特别是在加勒比盆地和巴西),以及在种族和文化上的混血人口。在墨西哥、中美洲和安第斯地区,绝大多数土著人口甚至不说“拉丁”语言。在政治和文化上占支配地位的欧美精英创造了“拉丁”这一修饰语,但是从根本上说,这仅仅代表了一种愿望,而非现实。这些知识分子创造了“拉丁”美洲,以区分于盎格鲁-撒克逊美洲(美国),而后者同样是具有很深的反讽意味的。尽管大量的欧洲人流入北美,但是即使在19世纪50年代的美国,几乎每七个居民中就有一人是被奴役的非洲人后裔,土著人口也很多,而且很大比例的欧美人既非盎格鲁-撒克逊人,亦非新教徒!19世纪晚期,随着移民加速到来,最大的移民潮并非来自英国,而是来自欧陆,特别是南欧和东欧。寻求创建拉丁美洲民族的克里奥尔精英误入歧途,给自己的地区和美国都贴上了错误的标签。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错误的、有缺陷的二分法,却具有漫长的生命力。